名家描寫親情的散文【優(yōu)秀篇】

思而思學網(wǎng)

 世界上最偉大的情是親情吧!最偉大的親情莫過于父母對子女的愛。下面是關于名家描寫親情的散文的內(nèi)容,歡迎閱讀!

(一)背影

朱自清

我與父親不相見已二年余了,我最不能忘記的是他的背影。

那年冬天,祖母死了,父親的差使也交卸了,正是禍不單行的日子。我從北京到徐州打算跟著父親奔喪回家。到徐州見著父親,看見滿院狼藉的東西,又想起祖母,不禁簌簌地流下眼淚。父親說:“事已如此,不必難過,好在天無絕人之路!”

回家變賣典質,父親還了虧空;又借錢辦了喪事。這些日子,家中光景很是慘淡,一半因為喪事,一半因為父親賦閑。喪事完畢,父親要到南京謀事,我也要回北京念書,我們便同行。

到南京時,有朋友約去游逛,勾留了一日;第二日上午便須渡江到浦口,下午上車北去。父親因為事忙,本已說定不送我,叫旅館里一個熟識的茶房陪我同去。他再三囑咐茶房,甚是仔細。但他終于不放心,怕茶房不妥帖;頗躊躇了一會。其實我那年已二十歲,北京已來往過兩三次,是沒有什么要緊的了。他躊躇了一會,終于決定還是自己送我去。我再三勸他不必去;他只說:“不要緊,他們?nèi)ゲ缓!?/p>

我們過了江,進了車站。我買票,他忙著照看行李。行李太多了,得向腳夫行些小費才可過去。他便又忙著和他們講價錢。我那時真是聰明過分,總覺他說話不大漂亮,非自己插嘴不可,但他終于講定了價錢;就送我上車。他給我揀定了靠車門的一張椅子;我將他給我做的紫毛大衣鋪好座位。他囑我路上小心,夜里要警醒些,不要受涼。又囑托茶房好好照應我。我心里暗笑他的迂;他們只認得錢,托他們只是白托!而且我這樣大年紀的人,難道還不能料理自己么?唉,我現(xiàn)在想想,那時真是太聰明了!

我說道:“爸爸,你走吧!彼囃饪戳丝凑f:“我買幾個橘子去。你就在此地,不要走動。”我看那邊月臺的柵欄外有幾個賣東西的等著顧客。走到那邊月臺,須穿過鐵道,須跳下去又爬上去。父親是一個胖子,走過去自然要費事些。我本來要去的,他不肯,只好讓他去。我看見他戴著黑布小帽,穿著黑布大馬褂,深青布棉袍,蹣跚地走到鐵道邊,慢慢探身下去,尚不大難?墒撬┻^鐵道,要爬上那邊月臺,就不容易了。他用兩手攀著上面,兩腳再向上縮;他肥胖的身子向左微傾,顯出努力的樣子,這時我看見他的背影,我的淚很快地流下來了。我趕緊拭干了淚。怕他看見,也怕別人看見。我再向外看時,他已抱了朱紅的桔子往回走了。過鐵道時,他先將桔子散放在地上,自己慢慢爬下,再抱起桔子走。到這邊時,我趕緊去攙他。他和我走到車上,將桔子一股腦兒放在我的皮大衣上。于是撲撲衣上的泥土,心里很輕松似的。過一會兒說:“我走了,到那邊來信!”我望著他走出去。他走了幾步,回過頭看見我,說:“進去吧,里邊沒人!钡人谋秤盎烊雭韥硗娜死,再找不著了,我便進來坐下,我的眼淚又來了。

近幾年來,父親和我都是東奔西走,家中光景是一日不如一日。他少年出外謀生,獨立支持,做了許多大事。哪知老境卻如此頹唐!他觸目傷懷,自然情不能自已。情郁于中,自然要發(fā)之于外;家庭瑣屑便往往觸他之怒。他待我漸漸不同往日。但最近兩年不見,他終于忘卻我的不好,只是惦記著我,惦記著我的兒子。我北來后,他寫了一信給我,信中說道:“我身體平安,惟膀子疼痛厲害,舉箸提筆,諸多不便,大約大去之期不遠矣!蔽易x到此處,在晶瑩的淚光中,又看見那肥胖的、青布棉袍黑布馬褂的背影。唉!我不知何時再能與他相見!

(二)孝心無價

畢淑敏

我不喜歡一個苦孩求學的故事。家庭十分困難,父親逝去,弟妹嗷嗷待哺,可他大學畢業(yè)后,還要堅持讀研究生,母親只有去x血……我以為那是一個自私的學子。求學的路很漫長,一生一世的事業(yè),何必太在意幾年蹉跎?況且這時間的分分秒秒都苦澀無比,需用母親的鮮血灌溉!一個連母親都無法摯愛的人,還能指望他會愛誰?把自己的利益放在至高無上位置的人,怎能成為為人類獻身的大師?我也不喜歡父母重病在床,斷然離去的游子,無論你有多少理由。地球離了誰都照樣轉動,不必將個人的力量夸大到不可思議的程度。在一位老人行將就木的時候,將他對人世間最后的期冀斬斷,以絕望之心在寂寞中遠行,那是對生命的大不敬。

我相信每一個赤誠忠厚的孩子,都曾在心底向父母許下“孝”的宏愿,相信來日方長,相信水到渠成,相信自己必有功成名就衣錦還鄉(xiāng)的那一天,可以從容盡孝。

可惜人們忘了,忘了時間的殘酷,忘了人生的短暫,忘了世上有永遠無法報答的恩情,忘了生命本身有不堪一擊的脆弱。

父母走了,帶著對我們深深的掛念。父母走了,遺留給我們永無償還的心情。你就永遠無以言孝。有一些事情,當我們年輕的時候,無法懂得。當我們懂得的時候,已不再年輕。世上有些東西可以彌補,有些東西永無彌補。

“孝”是稍縱即逝的眷戀,“孝”是無法重現(xiàn)的幸福!靶ⅰ笔且皇ё愠汕Ч藕薜耐拢靶ⅰ笔巧c生命交接處的鏈條,一旦斷裂,永無連接。趕快為你的父母盡一份孝心。也許是一處豪宅,也許是一片磚瓦。也許是大洋彼岸的一只鴻雁,也許是近在咫尺的一個口信。也許是一頂純黑的博士帽,也許是作業(yè)簿上的一個紅五分。也許是一桌山珍海味,也許是一只野果一朵小花。也許是花團錦簇的盛世華衣,也許是一雙潔凈的舊鞋。也許是數(shù)以萬計的金錢,也許只是含著體溫的一枚硬幣……但“孝”的天平上,它們等值。

只是,天下的兒女們,一定要抓緊!趁你父母健在的光陰。

(三)揮手??懷念我的父親

趙麗宏

深夜,似睡似醒,耳畔得得有聲,仿佛是一支手杖點地,由遠而近……父親,是你來了么?驟然醒來,萬簌俱寂,什么聲音也聽不見。打開臺燈,父親在溫暖的燈光中向我微笑。那是一張照片,是去年陪他去杭州時我為他拍的,他站在西湖邊上,花影和湖光襯托著他平和的微笑。照片上的父親,怎么也看不出是一個八十多歲的人。沒有想到,這竟是我為他拍的最后一張照片!

一個月前,父親突然去世。那天母親來電話,說父親氣急,情況不好,讓我快去。這時,正有一個不速之客坐在我的書房里,是從西安來約稿的一個編輯。我趕緊請他走,還是耽誤了五六分鐘。送走那不速之客后,我便拼命騎車去父親家,平時需要騎半個小時的路程,只用了十幾分鐘,也不知這十幾里路是怎么騎的,然而我還是晚到了一步。父親在我回家前的十分鐘停止了呼吸。一口痰,堵住了他的氣管,他只是輕輕地說了兩聲:“我透不過氣來……”便昏迷過去,再也沒有醒來。救護車在我之前趕到,醫(yī)生對垂危的父親進行了搶救,終于無功而返。我趕到父親身邊時,他平靜地躺著,沒有痛苦的表情,臉上似乎略帶微笑,就像睡著了一樣。他再也不會笑著向我伸出手來,再也不會向我傾訴他的病痛,再也不會關切地詢問我的生活和創(chuàng)作,再也不會拄著拐杖跑到書店和郵局,去買我的書和發(fā)表有我文章的報紙和刊物,再也不會在電話中笑聲朗朗地和孫子聊天……父親!

因為父親走得突然,子女們都沒有能送他。父親停止呼吸后,我是第一個趕回到他身邊的。我把父親的遺體抱回到他的床上,為他擦洗了身體,刮了胡子,換上了干凈的衣褲。這樣的事情,父親生前我很少為他做,他生病時,都是母親一個人照顧他。小時候,父親常常帶我到浴室里洗澡,他在熱氣蒸騰的浴池里為我洗臉擦背的情景我至今仍然記得,想不到,我有機會為父親做這些事情時,他已經(jīng)去了另外一個世界。父親,你能感覺我的擁抱和撫摸么?

父親是一個善良溫和的人,在我的記憶中,他的臉上總是含著寬厚的微笑。從小到大,他從來沒有罵過我一句,更沒有打過一下,對其他孩子也是這樣。也從來沒有見到他和什么人吵過架。父親生于1912年,是清王朝覆滅的第二年。祖父為他取名鴻才,希望他能夠改變家庭的窘境,光耀祖宗。他的一生中,有過成功,更多的是失敗。年輕的時候,他曾經(jīng)是家鄉(xiāng)的傳奇人物:一個貧窮的佃戶的兒子,靠著自己的奮斗,竟然開起了好幾家興旺的商店,買了幾十間房子,成了使很多人羨慕的成功者。家鄉(xiāng)的老人,至今說起父親依舊肅然起敬。年輕時他也曾冒過一點風險,抗日戰(zhàn)爭初期,在日本人的刺刀和槍口的封鎖下,他搖著小船從外地把老百姓需要的貨物運回家鄉(xiāng),既為父老鄉(xiāng)親做了好事,也因此發(fā)了一點小財?箲(zhàn)結束后,為了使他的店鋪里的職員們能逃避國民軍隊“抓壯丁”,父親放棄了家鄉(xiāng)的店鋪,力不從心地到上海開了一家小小的紡織廠。他本想學那些叱咤風云的民族資本家,也來個“實業(yè)救國”,想不到這就是他在事業(yè)上衰敗的開始。在汪洋般的大上海,父親的小廠是微乎其微的小蝦米,再加上他沒有多少搞實業(yè)和管理工廠的經(jīng)驗,這小蝦米順理成章地就成了大魚和螃蟹們的美餐。他的工廠從一開始就虧損,到解放的時候,這工廠其實已經(jīng)倒閉,但父親要面子,不愿意承認失敗的現(xiàn)實,靠借債勉強維持著企業(yè)。到公私合營的時候,他那點資產(chǎn)正好夠得上當一個資本家。為了維持企業(yè),他帶頭削減自己的工資,減到比一般的工人還低。他還把自己到上海后造的一幢樓房捐獻給了公私合營后的工廠,致使我們?nèi)沂チ舜嫔碇,不得不借宿在親戚家里,過了好久才租到幾間石庫門里弄中的房間。于是,在以后的幾十年里,他一直是一個名不符實的資本家,而這一頂帽子,也使我們?nèi)蚁芰撕荛L一段時間。在我的童年時代,家里一直是過著清貧節(jié)儉的生活。記得我小時候身上穿的總是用哥哥姐姐穿過的衣服改做的舊衣服,上學后,每次開學前付學費時,都要申請分期付款。對于貧窮,父親淡然而又坦然,他說:“窮不要緊,要緊的是做一個正派人,做一個對社會有貢獻的人。”我們從未因貧窮而感到恥辱和窘困,這和父親的態(tài)度有關!拔母铩敝校赣H工廠里的“造反隊”也到我們家里來抄家,可廠里的老工人知道我們的家底,除了看得見的家具擺設,家里不可能有什么值錢的東西。來抄家的人說:“有什么金銀財寶,自己交出來就可以了!庇浀酶赣H和母親耳語了幾句,母親便打開五斗櫥抽屜,從一個小盒子里拿出一根失去光澤的細細的金項鏈,交到了“造反隊員”的手中。后來我才知道,這根項鏈,還是母親當年的嫁妝。這是我們家里惟一的“金銀財寶”……

“文化大革命”初期的一天夜晚,“造反隊”闖到我們家?guī)ё吡烁赣H。和我們告別時,父親非常平靜,毫無恐懼之色,他安慰我們說:“我沒有做過虧心事,他們不能把我怎么樣。你們不要為我擔心!碑敃r,我感到父親很堅強,不是一個懦夫。在“文革”中,父親作為“黑七類”,自然度日如年。但就在氣氛最緊張的日子里,仍有廠里的老工人偷偷地跑來看父親,還悄悄地塞錢接濟我們家。這樣的事情,在當時簡直是天方夜譚。我由此了解了父親的為人,也懂得了人與人之間未必是你死我活的階級斗爭關系。父親一直說:“我最驕傲的事業(yè),就是我的子女,個個都是好樣的。”我想,我們兄弟姐妹都能在自己的崗位上有一些作為,和父親的為人,和父親對我們的影響有著很大關系。

記憶中,父親的一雙手老是在我的面前揮動……

我想起人生路上的三次遠足,都是父親去送我的。他站在路上,遠遠地向我揮動著手,佇立在路邊的人影由大而小,一直到我看不見……

第一次送別是我小學畢業(yè),我考上了一所郊區(qū)的住宿中學,那是六十年代初。那天去學校報到時,送我去的是父親。那時父親還年輕,鼓鼓囊囊的鋪蓋卷提在他的手中并不顯得沉重。中學很遠,坐了兩路電車,又換上了到郊區(qū)的公共汽車。從窗外掠過很多陌生的風景,可我根本沒有心思欣賞。我才十四歲,從來沒有離開過家,沒有離開過父母,想到即將一個人在學校里過寄宿生活,不禁有些害怕,有些緊張。一路上,父親很少說話,只是面帶微笑默默地看著我。當公共汽車在郊區(qū)的公路上疾馳時,父親望著窗外綠色的田野,表情變得很開朗。我感覺到離家越來越遠,便忐忑不安地問:“我們是不是快要到了?”父親沒有直接回答我,指著窗外翠綠的稻田和在風中飄動的林蔭,答非所問地說:“你看,這里的綠顏色多好!彼戳宋乙谎,大概發(fā)現(xiàn)了我的惶惑和不安,便輕輕地撫摸著我的肩胛,又說:“你聞聞這風中的味道,和城市里的味道不一樣,鄉(xiāng)下有草和樹葉的氣味,城里沒有。這味道會使人健康的。我小時候,就是在鄉(xiāng)下長大的。離開父母去學生意的時候,只有十二歲,比你還小兩歲!备赣H說話時,撫摸著我的肩胛的手始終沒有移開,“離開家的時候也是這樣的季節(jié),比現(xiàn)在晚一些,樹上開始落黃葉了。那年冬天來得特別早,我離家才沒有幾天,突然就發(fā)冷了,冷得冰天雪地,田里的莊稼全凍死了。我沒有棉襖,只有兩件單衣褲,冷得瑟瑟發(fā)抖,差點沒凍死!备赣H用很輕松的語氣,談著他少年時代的往事,所有的艱辛和嚴峻,都融化在他溫和的微笑中。在我的印象中,父親并不是一個深沉的人,但談起遙遠往事的時候,盡管他微笑著,我卻感到了他的深沉。那天到學校后,父親陪我報到,又陪我找到自己的寢室,幫我鋪好了床鋪。接下來,就是我送父親了,我要把他送到校門口。在校門口,父親拍拍我肩膀,又摸摸我頭,然后笑著說:“以后,一切都要靠你自己了。開始不習慣,不要緊,慢慢就會習慣的!闭f完,他就大步走出了校門。我站在校門里,目送著父親的背影。校門外是一條大路,父親慢慢地向前走著,并不回頭。我想,父親一定會回過頭來看看我的。果然,走出十幾米遠時,父親回過頭來,見我還站著不動,父親就轉過身,使勁向我揮手,叫我回去。我只覺得自己的視線模糊起來……在我少年的心中,我還是第一次感到自己對父親是如此依戀。

父親第二次送我,是“文化革命”中了。那次,是出遠門,我要去農(nóng)村“插隊落戶”。當時,父親是“有問題”的人,不能隨便走動,他只能送我到離家不遠的車站。那天,是我自己提著行李,父親默默地走在我身邊?旆质謺r,他才吶吶地說:“你自己當心了。有空常寫信回家。”我上了車,父親站在車站上看著我。他的臉上沒有露出別離的傷感,而是帶著他常有的那種溫和的微笑,只是有一點勉強。我知道,父親心里并不好受,他是怕我難過,所以盡量不流露出傷感的情緒。車開動了,父親一邊隨著車的方向往前走,一邊向我揮著手。這時我看見,他的眼睛里閃爍著晶瑩的淚光……

父親第三次送我,是我考上大學去報到那一天。這已經(jīng)是1978年春天。父親早已退休,快七十歲了。那天,父親執(zhí)意要送我去學校,我堅決不要他送。父親拗不過我,便讓步說:“那好,我送你到弄堂口!边@次父親送我的路程比前兩次短得多,但還沒有走出弄堂,我發(fā)現(xiàn)他的腳步慢下來;仡^一看,我有些吃驚,幫我提著一個小包的父親竟已是淚流滿面。以前送我,他都沒有這樣動感情,和前幾次相比,這次離家我的前景應該是最光明的一次,父親為什么這樣傷感?我有些奇怪,便連忙問:“我是去上大學,是好事情啊,你干嘛這樣難過呢?”父親一邊擦眼淚,一邊回答:“我知道,我知道。可是,我想為什么總是我送你離開家呢?我想我還能送你幾次呢?”說著,淚水又從他的眼眶里涌了出來。這時,我突然發(fā)現(xiàn),父親花白的頭發(fā)比前幾年稀疏得多,他的額頭也有了我先前未留意過的皺紋。父親是有點老了。唉,這是沒有辦法的事情,兒女的長大,總是以父母青春的流逝乃至衰老為代價的,這過程,總是在人們不知不覺中悄悄地進行,沒有人能夠阻擋這樣的過程。

父親中年時代身體很不好,嚴重的肺結核幾乎奪去了他的生命。曾有算命先生為他算命,說他五十七是“騎馬過竹橋”,兇多吉少,如果能過這一關,就能長壽。五十七歲時,父親果真大病一場,但他總算搖搖晃晃地走過了命運的竹橋。過六十歲后,父親的身體便越來越好,看上去比他實際年齡要年輕十幾二十歲,曾經(jīng)有人誤認為我們父子是兄弟。八十歲之前,他看上去就像六十多歲的人,說話,走路,都沒有老態(tài)。幾年前,父親常常一個人突然地就走到我家來,只要樓梯上響起他緩慢而沉穩(wěn)的腳步聲,我就知道是他來了,門還沒開,門外就已經(jīng)漾起他含笑的喊聲……四年前,父親摔斷了脛股骨,在醫(yī)院動了手術,換了一個金屬的人工關節(jié)。此后,他便一直被病痛折磨著,一下子老了許多,再也沒有恢復以前那種生機勃勃的精神狀態(tài)。他的手上多了一根拐杖,走路比以前慢得多,出門成了一件困難的事情。不過,只要遇到精神好的時候,他還會柱著拐杖來我家。

在我的所有讀者中,對我的文章和書最在乎的人,是父親。從很多年前我剛發(fā)表作品開始,只要知道哪家報紙雜志刊登有我的文字,他總是不嫌其煩地跑到書店或者郵局里去尋找,這一家店里沒有,他再跑下一家,直到買到為止。為做這件事情,他不知走了多少路。我很慚愧,覺得我的那些文字無論如何不值得父親去走這么多路。然而再和他說也沒用。他總是用欣賞的目光讀我的文字,盡管不當我的面稱贊,也很少提意見,但從他閱讀時的表情,我知道他很為自己的兒子驕傲。對我的成就,他總是比我自己還興奮。這種興奮,有時我覺得過分,就笑著半開玩笑地對他說:“你的兒子很一般,你不要太得意。”他也不反駁我,只是開心地一笑,像個頑皮的孩子。在他晚年體弱時,這種興奮竟然一如十數(shù)年前。前幾年,有一次我出版了新書,準備在南京路的新華書店為讀者簽名。父親知道了,打電話給我說他要去看看,因為這家大書店離我的老家不遠。我再三關照他,書店里人多,很擠,千萬不要湊這個熱鬧。那天早晨,書店里果然人山人海,賣書的柜臺幾乎被熱情的讀者擠塌。我欣慰地想,好在父親沒有來,要不,他撐著拐杖在人群中可就麻煩了。于是我心無旁鶩,很專注地埋頭為讀者簽名。大概一個多小時后,我無意中抬頭時,突然發(fā)現(xiàn)了父親,他拄著拐杖,站在遠離人群的地方,一個人默默地在遠處注視著我。唉,父親,他還是來了,他已經(jīng)在一邊站了很久。我無法想像他是怎樣拄著拐杖穿過擁擠的人群上樓來的。見我抬頭,他沖我微微一笑,然后向我揮了揮手。我心里一熱,筆下的字也寫錯了……

去年春天,我們?nèi)遗阒业母改溉ズ贾荩谖骱吷献×藥滋。每天傍晚,我們一起湖畔散步,父親的拐杖在白堤和蘇堤上留下了輕輕的回聲。走得累了,我們便在湖畔的長椅上休息,父親看著孫子不知疲倦地在他身邊蹦跳,微笑著自言自語:“唉,年輕一點多好……”

死亡是人生的必然歸宿,雨果說它是“最偉大的平等,最偉大的自由”,這是對死者而言,對失去了親人的生者們來說,這永遠是難以接受的事實。父親逝世前的兩個月,病魔一直折磨著他,但這并不是什么不治之癥,只是一種叫“帶狀皰疹”的奇怪的病,父親天天被劇烈的疼痛折磨得寢食不安。因為看父親走著去醫(yī)院檢查身體實在太累,我為父親送去一輛輪椅,那晚在他身邊坐了很久,他有些感冒,舌苔紅腫,說話很吃力,很少開口,只是微笑著聽我們說話。臨走時,父親用一種幽遠悵惘的目光看著我,幾乎是乞求似的對我說:“你要走?再坐一會兒吧!彪x開他時,我心里很難過,我想以后一定要多來看望父親,多和他說說話。我決沒有想到再也不會有什么“以后”了,這天晚上竟是我們父子間的永別。兩天后,他就匆匆忙忙地走了。父親去世前一天的晚上,我曾和他通過電話,在電話里,我說明天去看他,他說:“你忙,不必來!逼鋵,他希望我每天都在他身邊,和他說話,這是我知道的,但我卻沒有在他最后的日子里每天陪著他!記得他在電話里對我說的最后一句話是:“你自己多保重!备赣H,你自己病痛在身,卻還想著要我保重。你最后對我說的話,將無窮無盡回響在我的耳邊,回響在我的心里,使我的生命永遠沉浸在你的慈愛和關懷之中。父親!

現(xiàn)在,每當我一人靜下心來,面前總會出現(xiàn)父親的形象。他像往常一樣,對著我微笑。他就站在離我不遠的地方,向我揮手,就像許多年前他送我時,在路上回過頭來向我揮手一樣,就像前幾年在書店里站在人群外面向我揮手一樣……有時候我想,短促的人生,其實就像匆忙的揮手一樣,揮手之間,一切都已經(jīng)過去,已經(jīng)成為過眼煙云。然而父親對我揮手的形象,我卻無法忘記。我覺得這是一種父愛的象征,父親將他的愛,將他的期望,還有他的遺憾和痛苦,都流露渲泄在這輕輕一揮手之間了。

(四)《我的母親》

胡適

每天天剛亮時,我母親便把我喊醒,叫我披衣坐起。我從不知道她醒來坐了多久了!

我小時身體弱,不能跟著野蠻的孩子們一塊兒玩。我母親也不準我和他們亂跑亂跳。小時不曾養(yǎng)成活潑游戲的習慣,無論在什么地方,我總是文縐縐地。所以家鄉(xiāng)老輩都說我“像個先生樣子”,遂叫我做“?先生”。這個綽號叫出去之后,人都知道三先生的小兒子叫做?先生了。既有“先生”之名,我不能不裝出點“先生”樣子,更不能跟著頑童們“野”了。有一天,我在我家八字門口和一班孩子“擲銅錢”,一位老輩走過見了我,笑道:“?先生也擲銅錢嗎?”我聽了羞愧得面紅耳熱,覺得大失了“先生”的身份!

大人們鼓勵我裝先生樣子,我也沒有嬉戲的能力和習慣,又因為我確是喜歡看書,所以我一生可算是不曾享過兒童游戲的生活。每年秋天,我的庶祖母同我到田里去“監(jiān)割”(頂好的田,水旱無憂,收成最好,佃戶每約田主來監(jiān)割,打下谷子,兩家平分),我總是坐在小樹下看小說。

十一二歲時,我稍活潑一點,居然和一群同學組織了一個戲劇班,做了一些木刀竹槍,借得了幾副假胡須,就在村田里做戲。我做的往往是諸葛亮、劉備一類的文角兒;只有一次我做史文恭,被花榮一箭從椅子上射倒下去,這算是我最活潑的玩意兒了。

我在這九年(1895??1904年)之中,只學得了讀書寫字兩件事。在文字和思想(看下章)的方面,不能不算是打了一點底子。但別的方面都沒有發(fā)展的機會。有一次我們村里“當朋”(八都凡五村,稱為“五朋”,每年一村輪著做太子會,名為“當朋”);I備太子會,有人提議要派我加入前村的昆腔隊里學習吹笙或吹笛。族里長輩反對,說我年紀太小,不能跟著太子會走遍五朋。于是我失掉了這學習音樂的唯一機會。30年來,我不曾拿過樂器,也全不懂音樂;究竟我有沒有一點學音樂的天資,我至今還不知道。至于學圖畫,更是不可能的事。我常常用竹紙蒙在小說書的石印繪像上,摹畫書上的英雄美人。有一天,被先生看見了,挨了一頓大罵,抽屜里的圖畫都被搜出撕?了。

于是我又失掉了學做畫家的機會。

但這九年的生活,除了讀書看書之外,究竟給了我一點做人的訓練,在這一點上,我的恩師就是我的慈母。

每天天剛亮時,我母親便把我喊醒,叫我披衣坐起。我從不知道她醒來坐了多久了。她看我清醒了,便對我說昨天我做錯了什么事,說錯了什么話,要我認錯,要我用功讀書。有時候她對我說父親的種種好處。她說:“你總要踏上你老子的腳步。我一生只曉得這一個完全的人,你要學他,不要跌他的股(跌股便是丟臉出丑)!彼f到傷心處,往往掉下淚來。到天大明時,她才把我的衣服穿好,催我去上早學。學堂門上的鎖匙放在先生家里;我先到學堂門口一望,便跑到先生家里去敲門。先生家里有人把鎖匙從門縫里遞出來,我拿了跑回去,開了門,坐下念生書。十天之中,總有八九天我是第一個去開學堂門的。等到先生來了,我背了生書,才回家吃早飯。

我母親管束我最嚴,她是慈母兼任嚴父。但她從來不在別人面前罵我一句,打我一下。我做錯了事,她只對我一望,我看見了她的嚴厲眼光,便嚇住了。犯的事小,她等到第二天早晨我睡醒時才教訓我。犯的事大,她等人靜時,關了房門,先責備我,然后行罰,或罰跪,或擰我的肉,無論怎樣重罰,總不許我哭出聲音來,她教訓兒子不是借此出氣叫別人聽的。

有一個初秋的傍晚,我吃了晚飯,在門口玩,身上只穿著一件單背心,這時候我母親的妹子玉英姨母在我家住。她怕我冷了,拿了一件小衫出來叫我穿上。我不肯穿,她說:“穿上吧,涼了。”我隨口回答:“娘(涼)什么!老子都不老子呀!蔽覄傉f了這句話,一抬頭,看見母親從家里走出,我趕快把小衫穿上。但她已聽見這句輕薄的話了。晚上人靜后,她罰我跪下,重重地責罰了一頓。她說:“你沒了老子,是多么得意的事!好用來說嘴!”她氣得坐著發(fā)抖,也不許我上床去睡。我跪著哭,用手擦眼睛,不知道擦進了什么細菌,后來足足害了一年多的眼翳病。醫(yī)來醫(yī)去,總醫(yī)不好。我母親心里又悔又急,聽說眼翳可以用舌頭去,有一夜她把我叫醒,她真用舌頭舔我的眼病。這是我的嚴師,我的慈母。

我母親二十三歲做了寡婦,又是當家的后母。這種生活的痛苦,我的笨筆寫不出一萬分之一二。家中財政本不寬裕,全靠二哥在上海經(jīng)營調(diào)度。大哥從小就是敗子,吸xx煙,賭博,錢到手就光,光了就回家打主意,見了香爐就拿出去賣,撈著錫茶壺就拿出去押。我母親幾次邀了本家長輩來,給他定下每月用費的數(shù)目。但他總不夠用,到處都欠下煙債賭債。每年除夕我家中總有一大群討債的,每人一盞燈籠,坐在大廳上不肯去。大哥早已避出去了。大廳的兩排椅子上滿滿的都是燈籠和債主。我母親走進走出,料理年夜飯,謝灶神,壓歲錢等事,只當做不曾看見這一群人。到了近半夜,快要“封門”了,我母親才走后門出去,央一位鄰舍本家到我家來,每一家債戶開發(fā)一點錢。做好做歹的,這一群討債的才一個一個提著燈籠走出去。一會兒,大哥敲門回來了。我母親從不罵他一句。并且因為是新年,她臉上從不露出一點怒色。這樣的過年,我過了六七次。

大嫂是個最無能而又最不懂事的人,二嫂是個很能干而氣量很窄小的人。她們常常鬧意見,只因為我母親的和氣榜樣,她們還不曾有公然相罵相打的事。她們鬧氣時,只是不說話,不答話,把臉放下來,叫人難看;二嫂生氣時,臉色變青,更是怕人。她們對我母親鬧氣時,也是如此。我起初全不懂得這一套,后來也漸漸懂得看人的臉色了。我漸漸明白,世間最可厭惡的事莫如一張生氣的臉;世間最下流的事莫如把生氣的臉擺給旁人看。這比打罵還難受。

我母親的氣量大,性子好,又因為做了后母后婆,她更事事留心,事事格外容忍。大哥的女兒比我只小一歲,她的飲食衣料總是和我的一樣。我和她有小爭執(zhí),總是我吃虧,母親總是責備我,要我事事讓她。后來大嫂二嫂都生了兒子了,她們生氣時便打罵孩子來出氣,一面打,一面用尖刻有刺的話罵給旁人聽。我母親只裝做不聽見。有時候,她實在忍不住了,便悄悄走出門去,或到左鄰立大嫂家去坐一會,或走后門到后鄰度嫂家去閑談。她從不和兩個嫂子吵一句嘴。

每個嫂子一生氣,往往十天半個月不歇,天天走進走出,板著臉,咬著嘴,打罵小孩子出氣。我母親只忍耐著,忍到實在不可再忍的一天,她也有她的法子。這一天的天明時,她就不起床,輕輕地哭一場。她不罵一個人,只哭她的丈夫,哭她自己苦命,留不住她丈夫來照管她。她先哭時,聲音很低,漸漸哭出聲來。我醒了起來勸她,她不肯住。這時候,我總聽見前堂(二嫂住前堂東房)或后堂(大嫂住后堂西房)有一扇房門開了,一個嫂子走出房向廚房走去。不多一會,那位嫂子來敲我們的房門了。我開了房門,她走進來,捧著一碗熱茶,送到我母親床前,勸她止哭,請她喝口熱茶。我母親慢慢停住哭聲,伸手接了茶碗。那位嫂子站著勸一會兒,才退出去。沒有一句話提到什么人,也沒有一個字提到這十天半個月來的氣臉,然而各人心里明白,泡茶進來的嫂子總是那十天半個月來鬧氣的人。奇怪得很,這一哭之后,至少有一兩個月的太平清靜日子。

我母親待人最仁慈,最溫和,從來沒有一句傷人感情的話;但她有時候也很有剛氣,不受一點人格上的侮辱。我家五叔是個無正業(yè)的浪人,有一天在煙館里發(fā)牢騷,說我母親家中有事請某人幫忙,大概總有什么好處給他。這句話傳到了我母親耳朵里,她氣得大哭,請了幾位本家來,把五叔喊來,她當面質問他給了某人什么好處。直到五叔當眾認錯賠罪,她才罷休。

我在我母親的教訓之下住了九年,受了她的極大極深的影響。我十四歲(其實只有十二歲零二、三個月)便離開她了,在這廣漠的人海里闖蕩了二十多年,沒有一個人管束過我。如果我學得了一絲一毫的好脾氣,如果我學得了一點點待人接物的和氣,如果我能寬恕人,體諒人??我都得感謝我的母親。

熱門推薦

最新文章