1.人生的道路很漫長,但關(guān)鍵處就那么幾步。
2.“呀呀!可憐的人呀!心疼死了!有多大年紀(jì)呢?”
3.“嘴說三十二,看起來四十開外!
4.“聽說穿著梁三的寬大褲子,是嗎?”
5.人生的道路很漫長,但關(guān)鍵處就那么幾步。
6.“說是還有一個閨女來,路上又餓又凍,得了病撂了!
7.人生的道路雖然漫長,但緊要處常常只有幾步,特別是當(dāng)人年青的時候。
8.“唔,當(dāng)成我梁三這一輩子就算完了嗎?我還要創(chuàng)家立業(yè)哩!”
9.“大約是和梁三有夫妻的緣分,老天爺才把她趕到這湯河邊來的。光這一個小娃嗎?”
10.“瞎拍嘴!瘦得皮包骨頭,又在逃難的路上,風(fēng)吹日曬,從相貌能多看十歲!等吃起來精神再看吧!”
11.她哽咽了,說不成聲了。她用干癟的手扯住袖口揩眼淚了。所有的人都凄然低下了頭,不忍心看她悲慘的樣子。
12.一股男性的豪壯氣概,這時從梁三心中涌了上來。在這兩個寡母幼子面前,他突然覺得自己是世界上一個強(qiáng)有力的人物。
13.“咱娃!”梁三斬釘截鐵的大聲改正,“往后再甭‘你娃’‘我娃’的了!他要叫我爹,不能叫我叔!就是這話!……”
14.莊稼人啊!在那個年頭遇到災(zāi)荒,就如同百草遇到黑霜一樣,哪里有一點抵抗的能力呢?
15.每個人的精神上都有幾根感情的支柱對父母的、對信仰的、對理想的、對知友和愛情的感情支柱。無論哪一根斷了,都要心痛的。
16.到了長安縣,坐上去王曲的汽車,中途經(jīng)過皇甫村。 汽車爬上一個大塬(就是柳青提到的神禾塬),快下坡時,皇甫村就到了。下了車,順坡全是村舍,一直延伸到河灘。路邊麥地里,可看見一塊石碑赫然而立,上面刻著“柳青同志之墓”,此外別無他物。
17.柳青筆下的湯河(實際名字叫鎬河)在皇甫村繞了個大彎,這就是湯河懷抱的蛤蟆灘。多少感人肺腑的人物和他們20世紀(jì)50年代初,風(fēng)風(fēng)火火的經(jīng)歷,梁生寶、徐改霞、馮有萬而今又在哪里?
18.皇甫村果真是個令人著迷的地方,作家用了全部的感情給我們提煉、創(chuàng)作了一個典型的藝術(shù)環(huán)境,完成了一部農(nóng)民的血淚悲歡史。當(dāng)?shù)貎蓚正在裝廄肥的農(nóng)民誠摯地說:“柳青是個好老漢!聽人說老漢的書寫得好,有些外國人也來問老漢的事。這鎬河南勝利一村的王家斌就是書里的梁生寶,不過聽說他犯心臟病住了院,日子過得艱難!
19.王家斌老人現(xiàn)在和女婿過,“開始在縣上開合作化匯報會,我匯報完了,有個老漢聽了很感興趣,不久他就把家搬來了,后來才知道他就是柳青。有一次我去外縣買稻種,回來后無意中向他談起,他就寫了買稻種的第一章。書里寫的大都是實事,不過為了避免一些不必要的麻煩,人名和地名都做了改動!
20.現(xiàn)在,柳青筆下的稻草房大都換成了紅磚瓦房,小學(xué)校也寬敞明亮;矢Υ鍖γ嬗袀供銷社,必須在這里等返回西安的班車,一股熟皮子臭味的水從這里流向鎬河??村辦企業(yè)給農(nóng)民帶來了實惠,但也破壞了農(nóng)村的恬靜與自然美。
21.一九二九年,就是陜西饑餓史上有名的民國十八年。陰歷十月間,下了第一場雪。這時,從渭北高原漫下來拖兒帶女的饑民,已經(jīng)充滿了下堡村的街道。村里的廟宇、祠堂、碾房、磨棚,全被那些操著外鄉(xiāng)口音的逃難者,不分男女塞滿了。雪后的幾天,下堡村的人,每天早晨都帶著撅頭和鐵鍬,去掩埋夜間倒斃在路上的無名尸首。
22.這下堡村倒好!在渭河以南,是沿著秦嶺山腳幾百里產(chǎn)稻區(qū)的一個村莊。面對著黑壓壓的終南山,下堡村坐落在黃土高原的崖底下。大約八百戶人家的草棚和瓦房,節(jié)節(jié)排排地擺在四季綠水的湯河北岸上。住在那些草棚和瓦房里的莊稼人,從北原上的旱地里,也沒撈到什么收獲。不過,他們夏天在湯河南岸的稻地里,收割過青稞;秋天,他們又從湯河上上下下的許多獨木橋上,一擔(dān)一擔(dān)挑過來沉甸甸的稻捆子。人們說:就是這點收成,吸引來無數(shù)的受難者。
23.每天從早到晚,衣衫襤褸的饑民們,凍得縮著肩膀,守候在莊稼院的街門口。他們不知在什么地方路旁折下來樹枝,挾在胳膊底下,防著惡狗。他們訴述著大體上類似的不幸,哀告救命。有的說著說著,大滴大滴的熱淚,就從那枯黃的瘦臉上滾下來了,詢問:有愿意收養(yǎng)小孩的人嗎?這情景,看了令人心酸。多少人,一見他們就躲開走了。聽了那些話,莊稼人難受地回到家里,怎么能吃得下去飯呢?
24.但是前佃戶、湯河南岸稻地里的梁三,為人特別心硬。他見天從早到晚,手里捏著只有一巴掌長、買不起嘴子的煙鍋,在饑民里找人似的滿村奔跑。這梁三,四十歲上下,高大漢子,穿著多年沒拆洗過的棉襖,袖口上,吊著破布條和爛棉花絮子。他頭上包的一塊頭巾,那個骯臟,也像從煤灰里揀出來的。外表雖然這樣,人們從他走步的帶勁和行動的敏捷上,一眼就可看出:那強(qiáng)壯的體魄里,蘊藏著充沛的精力。下堡村的人對梁三在饑民群里鉆來鉆去,越來越發(fā)生了懷疑。
25.幾天以后,人們終于看出梁三活動的規(guī)律了:他總是緊追著饑民里頭帶小孩的或不帶小孩的中年婦女跑。有人推測:熬光棍熬急了的梁三,恐怕要做出缺德的事情吧?但是,梁三不管旁人怎樣著,他只管他一本正經(jīng)地聽著逃荒女人們在莊稼院門口訴述不幸,并且在腦子里思量著那些話,獨自點著頭顯得異常認(rèn)真、嚴(yán)肅。
26.四十歲的梁三竟像小孩一樣,掩飾不住內(nèi)心的興奮。他熱情地給外鄉(xiāng)女人找出一些前妻遺留下的舊衣服,要她換上。他還要她馬上給可憐的孤兒,改修一條棉褲呢!看娃那麻稈兒一樣瘦的光腿,在那件不合身的破棉襖下邊,冷得顫抖呀!梁三甚至當(dāng)著鄰居男女們的面,對外鄉(xiāng)女人夸起?趤砹耍赫f他是有力氣的人,他將要盡他的力氣跑終南山扛椽、背板、擔(dān)炭、砍柴;說他將要重新買牛、租地、立莊稼;說他將要把孤兒當(dāng)做自已的親生兒子一模一樣撫養(yǎng)成人,創(chuàng)立家業(yè)哩……
27.梁三捉摸女人這時的心情是復(fù)雜的,不好和她多說什么。他轉(zhuǎn)向?qū)毻薇硎舅麑π氯说臒崆。這孩子乍到這陌生的草棚屋里,一直拘束地端端正正坐在炕邊,怯生生地望望這邊,又望望那邊,一時還弄不清楚這是怎么一回事哩,眼睛竭力躲開站在腳地來看喜事的小孩們。
28.“為啥?這稻地水渠里有白鶴、青鶴、鷺鴛和黃鴨,還有雁哩。你們渭北老家那里有嗎?”梁三笑嘻嘻地說著,竭力把這個地方說得好些,使母子倆把心安下來。
29.梁三的一個樹根一般粗糙的大巴掌,親昵地?fù)崦鴮毻藜?xì)長的脖子上的小腦袋。他親爹似的喜歡寶娃。這娃子因面黃肌瘦,眉毛顯得更黑,眼睛顯得更大,那雙眼里閃爍著兒童機(jī)靈的光芒。俗話說:“三歲就可以看出成年是啥樣!”梁三挺滿意他。
30.在最初的幾天,總有男人們和女人們,跑到梁三的草棚屋來看望。他哥??賣豆腐的梁大、鄰居老任家的人們,是不要說的了,就是上河沿的老孫家、老郭家,皂龍渠老馮家、老李家,最后連官渠岸南邊旱地邊沿那些自耕戶和半佃戶,也來看過了。這個進(jìn)去,那個出來,末了都聚集在街門外邊的土場上說笑。男人們帶著抑制不住的興趣,要和梁三開幾句玩笑。這當(dāng)然顯得很不尊重,但是梁三新刮過的臉上,仍然露出一種自負(fù)的笑容,那神氣等于明明白白向莊稼人宣布:
31.幾天以后,無論在下堡村還是在蛤蟆灘,人們白天再也見不著梁三了。而在蛤蟆灘隨便哪個草棚院外邊向太陽的墻腳下,在下堡村的大十字、郭家河、王家橋頭幾處人稠的街口上,莊稼人們津津有味地談?wù)撝喝耐忄l(xiāng)女人。
32.“啊,是個好屋里家哩!”有人贊賞地說,“手快嘴慢,聽口氣是個有主心骨的。娘家爹媽都是這回災(zāi)荒里餓翻的,哥嫂子都各顧逃生了。婆家這頭,男人一死,貼近的人再沒了,自己帶著娃子,從渭北爬蜒到這南山根兒來。不容易哩!”
33.“可不是呢!褲子寬大是寬大,倒也罷了。光是爛棉襖換不過,實在叫人看了難為情。要不著梁三緊著往終南山里頭鉆呢!那母子倆,不是畫片上的人哪!不能貼在墻上呀!他們要吃要穿呀……”
34.全村都卷入了關(guān)于稻地里梁三“拾”婆娘的爭論。一部分人認(rèn)為:曾經(jīng)被命運打倒了的梁三,總算站起來了。他也許會創(chuàng)立起家業(yè)來,那孩子過些年就成他的幫手了;要是外鄉(xiāng)女人在他的草棚屋里生養(yǎng)下一個兩個,那光景就更有了奔頭。但是另一派人卻不相信世上會有那么便宜的事。哼!不花一個小錢就把婆娘領(lǐng)到屋里去了。他們拿自己的腦袋打賭:說在換過年頭的時候,不定那女人的娘家弟兄來尋她,不定她前夫的門中人來尋寶娃,也不定女人不遂心的時候,鬧著要回渭北老家去……總之,梁三的草棚屋斷然不會平靜的。
35.見天挑著豆腐擔(dān)子,滿下堡村轉(zhuǎn)來轉(zhuǎn)去的豆腐客梁大,很關(guān)心人們對他兄弟的這樣看法。他的大耳輪逮住了這類言論的每一句話。一天深夜,梁三從終南山里擔(dān)木炭回來了。他進(jìn)山擔(dān)木炭和進(jìn)城賣木炭,都是雞叫起身,深夜才回來。梁大鬼鬼祟祟站在街門外,把兄弟從草棚屋叫了出來,弟兄倆在黑暗中朝稻地中間繡著枯草根的小路上走去了!
36.第二天,梁三就沒進(jìn)城賣木炭去。他一早上了湯河上游離下堡村五里的黃堡鎮(zhèn)。莊稼人吃早飯的時候,有人見梁三提了一筐子豆芽、白菜和粉條,另一只手提了約莫一斤的一瓶酒,回到家里。整個上午,梁三在下堡村街道上跑來跑去。你這一刻見他在大十字,過一刻,他那高大敏捷的身軀,就像能飛一樣,從王家橋的街口閃過去了。他的樣子十分繁忙,十分緊張,又十分神秘。有人叫住他,想問問他和外鄉(xiāng)女人過得怎樣。他一邊走,一邊掉頭匆忙地說:
37.天黑定了。湯河丸石和沙子混合著的河灘上,挺神秘地出現(xiàn)了一粒豆大的燈火光。五個男人、一個女人和一個小孩,冷得簌簌發(fā)抖,在那里聚齊了。
38.于是,下堡村那位整個冬天忙于給人們寫賣地契約的窮學(xué)究,戴起他的老花眼鏡了。他俯身在一塊磨盤大的石頭上(按照迷信的說法,寫過寡婦改嫁契約的地方,連草也不再長,所以在河灘),把那塊紅標(biāo)布鋪展開來了。梁三在一旁恭恭敬敬地端著燈籠,其余的男人蹲在周圍。大伙眼盯著毛筆尖在紅標(biāo)布上移動。
39.把毛筆插進(jìn)了銅筆帽里,戴眼鏡的窮學(xué)究,嚴(yán)肅地用雙手捧起寫滿了字的紅標(biāo)布,從頭至尾,一句一頓地念了起來:
40.立婚書人王氏,原籍富平南劉村人氏。皆因本夫夭亡,兼遭災(zāi)荒,母子流落在外,無人撫養(yǎng),茲值饑寒交迫,性命難保之際,情愿改嫁于恩人梁永清名下為妻,自嫁本身,與他人無干。本人日后亦永無反悔。隨帶男孩乳名寶娃,為逃活命,長大成人后,隨繼父姓?湛跓o憑,立婚書為證。
41.當(dāng)念畢“空口無憑,立婚書為證”的時候,人們的眼光,不約而同地都集中到寶娃他媽沉思細(xì)聽的瘦長臉上了。
42.兩只瘦骨嶙峋的長手,親昵地?fù)崦驹谒砬按绮讲浑x娘的寶娃的頭,王氏婦人的眼光,帶著善良、賢惠和堅定的神情,落在粱三刮過不久的有了皺痕的臉上。
43.“我說,寶娃他叔!這是餓死人的年頭嘛,你何必這么破費呢?只要你日后待我娃好,有這婚書,沒這婚書,都一樣嘛。千苦萬苦,只為我娃……長大……成人……”
44.在說合人、婚證人和代筆人,一一在紅標(biāo)布上自己的名字底下,畫了十字以后,人們到梁三的草棚院里,吃了豆腐客梁大忙了一整天準(zhǔn)備下的一頓素飯,說了許多吉利話,散了!
45.……一九三0年春天,撒布在湯河沿岸產(chǎn)稻區(qū)的饑民,好像季候鳥一樣,在幾天里都走了。人們注視著稻地里梁三的女人,看她是不是經(jīng)常向北原那邊的遠(yuǎn)處遙望。女人們帶著針線活,到梁三的草棚屋去,用話語試探她,看她是不是懷念著渭北的老家。
46.不!這女人的一雙小腳無事不出街門。她整天在屋里給跑山的男人收拾破鞋、爛襪子和毛裹腳帶。梁三的光景是艱難的,連腳地和街門外從前種地時做場面現(xiàn)在種菜的地皮算在一塊,統(tǒng)共一畝二分。他全指望苦力過日子。春天,城里不燒木炭火盆了。到深山里運木料的路還沒有消凍以前,梁三只好在山邊上割茅柴,到城里或黃堡鎮(zhèn)上去賣。常常要等梁三帶回來糧食,女人才能做飯;但是她不嫌他窮,她喜歡他心眼好,憐愛孩子,并且倔強(qiáng)得脖子鐵硬,不肯在艱難中服軟。這對后婚的夫妻既不吵嘴,也不憋氣。他們操勞著,忍耐著,把希望寄托在將來。鄰居老任家有人曾經(jīng)在晚飯后,溜到那草棚屋的土墻外邊,從那小小的擋著枯樹枝的后窗口偷聽過:除了梁三疲勞的嘆息,就是兩口子談?wù)摓榱怂麄兊睦夏旰蜑榱藢毻,說什么他們也得創(chuàng)立家業(yè)。
47.皇甫村果真是個令人著迷的地方,作家用了全部的感情給我們提煉、創(chuàng)作了一個典型的藝術(shù)環(huán)境,完成了一部農(nóng)民的血淚悲歡史。當(dāng)?shù)貎蓚正在裝廄肥的農(nóng)民誠摯地說:“柳青是個好老漢!聽人說老漢的書寫得好,有些外國人也來問老漢的事。這鎬河南勝利一村的王家斌就是書里的梁生寶,不過聽說他犯心臟病住了院,日子過得艱難。……”
48.王家斌老人現(xiàn)在和女婿過,“開始在縣上開合作化匯報會,我匯報完了,有個老漢聽了很感興趣,不久他就把家搬來了,后來才知道他就是柳青。有一次我去外縣買稻種,回來后無意中向他談起,他就寫了買稻種的第一章。書里寫的大都是實事,不過為了避免一些不必要的麻煩,人名和地名都做了改動!
49.每天從早到晚,衣衫襤褸的饑民們,凍得縮著肩膀,守候在莊稼院的街門口。他們不知在什么地方路旁折下來樹枝,挾在胳膊底下,防著惡狗。他們訴述著大體上類似的不幸,哀告救命。有的說著說著,大滴大滴的熱淚,就從那枯黃的瘦臉上滾下來了,詢問:有愿意收養(yǎng)小孩的人嗎?這情景,看了令人心酸。多少人,一見他們就躲開走了。聽了那些話,莊稼人難受地回到家里,怎么能吃得下去飯呢?
50.但是前佃戶、湯河南岸稻地里的梁三,為人特別心硬。他見天從早到晚,手里捏著只有一巴掌長、買不起嘴子的煙鍋,在饑民里找人似的滿村奔跑。這梁三,四十歲上下,高大漢子,穿著多年沒拆洗過的棉襖,袖口上,吊著破布條和爛棉花絮子。他頭上包的一塊頭巾,那個骯臟,也像從煤灰里揀出來的。外表雖然這樣,人們從他走步的帶勁和行動的敏捷上,一眼就可看出:那強(qiáng)壯的體魄里,蘊藏著充沛的精力。下堡村的人對梁三在饑民群里鉆來鉆去,越來越發(fā)生了懷疑。
51.幾天以后,人們終于看出梁三活動的規(guī)律了:他總是緊追著饑民里頭帶小孩的或不帶小孩的中年婦女跑。有人推測:熬光棍熬急了的梁三,恐怕要做出缺德的事情吧?但是,梁三不管旁人怎樣著,他只管他一本正經(jīng)地聽著逃荒女人們在莊稼院門口訴述不幸,并且在腦子里思量著那些話,獨自點著頭顯得異常認(rèn)真、嚴(yán)肅。
52.有一天,梁三從湯河南岸過來時,競變成了另一個人:剃了頭,刮了有胡楂的臉;在他的頭上,他哥梁大借給他走親戚時戴的瓜皮帽,代替了爛臟頭巾。他的舊棉襖也似乎補(bǔ)綴過了。啊!原來梁三竟在人不知鬼不覺中重新成家了??看吧!他喜得閉不上嘴,伸開兩只又長又壯的胳膊,輕輕地抱起一個穿著亡父丟下的破棉襖、站在雪地上的四歲孤兒。一個渾身上下滿是補(bǔ)丁和爛棉絮的中年寡婦,竟跟他到湯河南岸的草棚屋里過日子去了。
53.自從死了前妻,草棚院變得多么荒涼啊!多么冷落啊!那個向西的稻草棚屋,好像一個東歪西倒的老人,蹲在那里。土圍墻有的地方在秋天的霪雨中垮了,光棍主人沒心思去修補(bǔ)它;反正院里既沒有豬羊,又沒有雞鴨,哪怕山狼和黃鼠狼子夜里來訪問呢?!院里茂草一直長到和窗臺一般高低,梁三也懶得鏟鋤它;鋤它做什么呢?除了他自己,誰又進(jìn)他的街門呢?好!現(xiàn)在,梁三領(lǐng)了個女人回來了,他的草棚院就有了生氣。幾家姓任的鄰居,男人們早幫他鏟凈院里的枯草,女人們也幫他打掃了那低矮而狹窄的草棚屋。大伙笑說:嘿嘿!從今往后,梁三的案板上和小柜上,再也不會總是蓋著一層灰塵了。
54.四十歲的梁三竟像小孩一樣,掩飾不住內(nèi)心的興奮。他熱情地給外鄉(xiāng)女人找出一些前妻遺留下的舊衣服,要她換上。他還要她馬上給可憐的孤兒,改修一條棉褲呢!看娃那麻稈兒一樣瘦的光腿,在那件不合身的破棉襖下邊,冷得顫抖呀!梁三甚至當(dāng)著鄰居男女們的面,對外鄉(xiāng)女人夸起?趤砹耍赫f他是有力氣的人,他將要盡他的力氣跑終南山扛椽、背板、擔(dān)炭、砍柴;說他將要重新買牛、租地、立莊稼;說他將要把孤兒當(dāng)做自已的親生兒子一模一樣撫養(yǎng)成人,創(chuàng)立家業(yè)哩……
55.有一天,梁三從湯河南岸過來時,競變成了另一個人:剃了頭,刮了有胡楂的臉;在他的頭上,他哥梁大借給他走親戚時戴的瓜皮帽,代替了爛臟頭巾。他的舊棉襖也似乎補(bǔ)綴過了。啊!原來梁三竟在人不知鬼不覺中重新成家了??看吧!他喜得閉不上嘴,伸開兩只又長又壯的胳膊,輕輕地抱起一個穿著亡父丟下的破棉襖、站在雪地上的四歲孤兒。一個渾身上下滿是補(bǔ)丁和爛棉絮的中年寡婦,竟跟他到湯河南岸的草棚屋里過日子去了。
56.自從死了前妻,草棚院變得多么荒涼啊!多么冷落啊!那個向西的稻草棚屋,好像一個東歪西倒的老人,蹲在那里。土圍墻有的地方在秋天的霪雨中垮了,光棍主人沒心思去修補(bǔ)它;反正院里既沒有豬羊,又沒有雞鴨,哪怕山狼和黃鼠狼子夜里來訪問呢?!院里茂草一直長到和窗臺一般高低,梁三也懶得鏟鋤它;鋤它做什么呢?除了他自己,誰又進(jìn)他的街門呢?好!現(xiàn)在,梁三領(lǐng)了個女人回來了,他的草棚院就有了生氣。幾家姓任的鄰居,男人們早幫他鏟凈院里的枯草,女人們也幫他打掃了那低矮而狹窄的草棚屋。大伙笑說:嘿嘿!從今往后,梁三的案板上和小柜上,再也不會總是蓋著一層灰塵了。
57.梁三的草棚屋,坐落在下堡村對岸靠河沿那幾家草棚戶的東頭。稻地里沒有村莊,這邊三家那邊五家,住著一些在鄰近各村喪失盡生存條件以后搬來租種稻地的人。也有一些幸運兒,后來發(fā)達(dá)起來,創(chuàng)立起家業(yè),蓋起了莊稼院。整個稻地??從湯河出終南山到它和北原那邊的漉河合流處,這約莫三十里長、二三里寬的沿河地帶??統(tǒng)統(tǒng)被人叫做“蛤蟆灘”,因為暖季的夜間,稻地里蛤蟆的叫聲,震天價響,響聲達(dá)到平原上十幾里遠(yuǎn)的地方。梁三小時侯,他爺從西梁村用擔(dān)籠把他挑到這個蛤蟆世界來。他爹是下堡村地主楊大財東的最講“信用”的佃戶,一個和現(xiàn)在的梁三一樣有力氣的莊稼漢。老漢居然在他們落腳的草棚屋旁邊,蓋起了三間正房,給梁三娶過了媳婦。老漢使盡了最后的一點點力氣以后,抱著兒子梁三可以創(chuàng)立家業(yè)的希望,心滿意足地辭別了人間。但是梁三的命運不濟(jì),接連著死了兩回牛,后來連媳婦也死于產(chǎn)后風(fēng)。他不僅再租不到地了,就連他爹和他千辛萬苦蓋起的那三間房,也拆得賣了木料和磚瓦了,自己仍然獨獨地住在他爺留下的草棚屋里。這時,在那三間房的地基上,拆房的第二年出生的榆樹,長得比那殘缺的土圍墻還高了,已經(jīng)有梁三的大拇指頭那么粗了。